作者:欧阳京
关心中国命运的知识届同仁:
首先声明,我写这封信,不是为了宣扬某种立场,也不是为了展开一场辩论,而是出于一种持续多年、无法摆脱的内心追问:在今天的历史时刻,作为一个中国人,炎黄子孙——无论身在海内还是海外,我们是否仍有可能守住一种责任感使命感?我们是否还能以真实的经验、理性的思维与现代人文主义的立场,去回应中国社会面临的深层问题?
我相信,每一个在中国成长、受过教育、见证过转型的人,心中都难以完全摆脱那个时代的痕迹。它塑造了我们,也伤害了我们。但正因为如此,我们才更有理由思考:面对今天的中国,我们还能做什么?还能说什么?还能坚持什么?
这封信,写给仍愿意思考、仍保留良知、愿意超越愤怒与麻木的人。我没想说服谁,只想把我自己的经历与判断,交付公共空间讨论甚至历史见证。
这些年,我常与朋友讨论中国的现实和出路。也在独立中文笔会等平台上发过很多文字。大家对于这些问题的看法差异巨大,有时候竟至于水火不容的地步,谁也说不服谁。比如,有人选择在海外持续批评体制,有人坚守国内努力改善,有人退入私人生活,也有人激进地寻求冲突。价值观的差异导致态度和方法的差异,但我尊重每一种选择,毕竟,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历史负重深厚、现实局势复杂的国家,每个人只能选择自己能走的路。
而我自己的选择,是希望在年富力强的时候,用写作和思考留下一些线索,与那些同样迷茫但不愿放弃思考的人造成共鸣;不是为了表态,而是为了寻找能够共同承担、共同探索的人。将来条件成熟,甚至回国去做有利于中国的实际工作。
我不是流亡者,而是移民者。前者是“有国不能回”,后者是“有国不想回”。我属于后者。
大学毕业后,我分配到广州一家大型国企当干部。白天上班夜里读书,记得那一段时间每天读《悲惨世界》都到深夜,为雨果厚重的人道主义情怀感动,所以在参加工作三个月后,我顶着一切亲朋好友的压力,辞去了工作,开始了另一种生活:做过民工、技术工人,也做过生意,深知人情冷暖人间疾苦。
几年后,我凭着技术能力,重新进入一家大型国有通信企业,负责一个省互联网的建设与运维工作。作为省级部门网络技术主管,我从未伸手要过一分钱红包,也从未说过一句媚俗媚权的话,更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。我并不觉得自己多么高尚,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。可惜,这种清白自守并不能抵抗体制的腐败和压抑。前途渺茫,加上儿子六岁时一场大病差点丢命,我才移民。
现在,许多人喜欢把问题的结症归咎于“共产党”或“制度”,这并不错但不全面。我们面对的困境,并不仅仅因为一个政党,而是整个社会长期形成的复杂构成。
体制不是凭空建立的,它根植于社会心理、文化习性与教育体制中。贪婪、冷漠、功利、权力崇拜,并不是某一类人的问题,而是弥散在整个社会之中的。那些我们痛恨的人和事,往往不是异类,而是我们身边的一些普通人和普通事。中国人自私、懦弱,但是他们也吃苦耐劳、强调奉献精神,这种优点和缺点的组合,构成了中国现有体制存在再合理不过的温床。
比如,我也曾接触过一些黑社会分子。他们确实心狠手辣,但他们也爱儿女父母,甚至讲义气。特别是体制中的恶,是在这个规则紊乱、情感匮乏的社会中追求幸福和成功的方式。这不是光凭谴责就能解决的,而需要深刻的文化、伦理与制度重建。
实际上,中国的现状是每一个人的责任,是我们每一个死去的父辈的责任,所以,不是说一句“都是共产党的错”,我们就可以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;同样,我们存在的一切问题,也不是靠“骂”共产党就可以解决的。
我们许多人也许已经在西方社会生活多年。法治精神、人道主义情怀,以及尊重每一个人、热爱每一种生命的人文主义价值观,理当早已融入我们的生命,形成我们的判断、语言与行为方式。然而,这些东西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仍极其稀缺。
只是,如今强大的中国,再没有被西方列强尤其是像日本和苏联那样的恶邻欺辱的可能。而且,西方社会早已将文化多元作为主流原则,不再以“文明冲突”的姿态对待中国,不构成威胁。但没有外患必有内忧,我们最大的危险,恰恰是内部的空虚、焦虑、封闭与停滞甚至局部倒退。
中国的强大不能只体现在GDP和军费数字上,更应体现在制度的公平、公民的尊严与社会的活力上。为了实现这些,我们国家如今最需要的,是文化的内省、思想的积淀与精神的孕育。而它们也正是政治现代化赖以扎根的基础。
我作为有幸经历过两种制度的人,常常反思:自由是否只是个人逃逸的出口?是否也可以是返身承担的起点?我们是否有可能在不同的位置上,播种某种自由与尊严的理念,使它在中国这片土地上重新生根?
刘晓波曾提出“我没有敌人”的著名宣言,这句话包含了深刻的伦理理念和巨大的政治勇气。它试图突破传统政治语境中敌我分明的僵局,宣示了一种超越对立、寻求和解的精神立场。
但现实的政治权力却极难容忍这种立场:当“敌人”变成了压制异议的工具时,“非敌人”就可能被视为软弱甚至叛变。刘晓波的这句话在伦理层面具有极高价值,但在现实中却充满风险与挑战。
我自己也反复权衡这一点。我以为,所谓的“和解”,并不是简单的妥协或放弃原则,而是一种承认矛盾存在、但仍愿意以对话与包容为基础的政治伦理。这种和解,是对“敌人”身份标签的反思和超越,更是对社会未来可能性的期待。
我们不能只将矛盾简单割裂为对立双方,而应在公共领域中,探寻不同立场之间的沟通可能。这一点,也正是哈贝马斯交往理性理论的核心。
换句话说,只有在相互承认对方的存在与诉求基础上,才能逐步建立起新的共识和公共秩序。和解不是放弃正义,而是承认社会多元且复杂的现实,尊重不同声音,同时坚持对公共利益和人文价值的共同追求。
这一点对今天的中国知识界尤为重要。我们既不能陷入互相撕裂的仇恨,也不能选择逃避现实的冷漠。唯有坚持“无敌人”但非无对抗的立场,才能推动思想与社会的真正进步。
一直以来,我的写作不是为了争辩谁对谁错,而是为了寻找能够同行的人。我们可以对许多问题有不同判断,但仍可以在更高的层面上达成共识:我们都愿意中国变得更好;我们都不愿成为暴政的共谋者,也不愿成为沉默的看客。
在这个急速变化的时代,有人留守国内,在夹缝中维持良知;有人远赴海外,试图保留语言与表达的自由;也有人在沉默中积蓄力量,等待时机。我们也许分散各地,立场各异,但并非不能彼此理解,更不是注定分裂。
我始终相信,中国的未来不会由某一派某一人决定,而将取决于千千万万个仍愿意思考、愿意承担、愿意守住人性底线的普通人。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时代各自守住一点光,即不媚权也不媚俗,不为了归属感而放弃判断,那么这些微光终将汇聚成改变的力量。
而且,像我这样的很多人在西方享受了真正的、完全的自由后,唯一的遗憾,就是不能让这种自由也在祖国大地洋溢。朝闻道夕死可矣虽然是夸张的说法,但如果能有机会把这些文明的种子在国内一小片一小片土地上播下,让它生根发芽,小心翼翼地呵护它成长壮大,当然是每一个炎黄子孙梦寐以求死而无憾的事情。
人生有限,时局多变,但我始终相信,我们不能放弃作为“知识分子”的尊严与责任。这不仅仅是一种身份,更是一种承诺——愿意面对复杂、直视现实、拒绝谎言,并努力留下真实而诚实的表达。
我们从来不能幻想一夜之间改变中国,但我相信每一份诚实的写作、每一次清醒的讨论、每一段良知的坚持,都是对未来的一种铺垫。
2025年7月